高原|傅菲:尖叫的水流( 六 )


以至于后来寝室点名 , 有未到的 , 我们打起手电往河边跑 , 好像不是去找人 , 而是挽留生命 。 我想起物理老师的话:“人的最低点是死亡 , 至高点也是死亡 , 复杂弯曲的线是人生 。 ”物理老师烟抽得双唇发黑 , 常熬通宵搓麻将 。 以前他并不这样 , 一场恋爱让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 我们都喜欢他 , 因为他监考时坐在门口睡觉 , 还打鼾 。
1989年四月底 , 我们从上泸镇中心小学实习结束返校 。 之后的几个月 , 我一直处于心力交瘁之中 。 我非常好的一个同学 , 死于意外的车轮 。 她在遥远的异乡读书 , 我来不及对她说爱 , 她就穿过我的心脏消失在渺远的人海 。
我们差不多每天通信 , 甚至有时一天两封 。 有一个远方值得期待 , 有一种思念值得品味 。 也有一种别离让人失去方向 。 多年后 , 我听到张信哲的歌《爱是一种信仰》 ,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 百般愁结 。 当代社会 , 爱已经沦落为低级娱乐 , 哪会是信仰 。 只是往事已缥缈 , 路上的人与事 , 皆茫茫 。
但我并不沉郁地生活 , 人要快乐要善待自己宽爱他人 , 布道自然 。 在我受了无数的非议与责难之后 , 我懂得人世沧桑就是生活的大美 , 正如丰沃的田畴 。
那个夏季特别多雨 , 细细密密 , 沟沟壑壑淌黄黄的泥水 。 山冈的草木哀哀 , 阴冷的 , 灰色的 , 怅惘的 , 像一张旧日的脸 。
学校对我们开始松绳索 , 筹备毕业考试 。 喝酒的人 , 一般即将失恋 。 他们争分夺秒地拥抱 , 在晚自习也搂着腰 , 或者在树林里度过火与焰的前半夜 , 有钱的 , 干脆在外租房 。 像刑前的盛宴 。 也有即将表达爱的——自卑又暗恋的人 , 再也不想失去最后的时间和机会 , 结果是喝更多的酒 , 洗刷被拒绝的羞辱 。 教室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 , 忙情侣游 , 忙走同学家玩 。 晚间 , 有人从梦中哭醒 , 叫某某女生的名字 , 我们也暗自哀叹:何苦恋爱呢?又哀叹:命运不是捏在自己手上的神符 。 会考结束 , 我星夜回家 , 毕业晚会都没参加——我以逃亡的方式告别学生时代 。
我一直不敢触摸那个夏季 , 它是巨大的黑碑 。 仿佛高悬的亡灵 。 我以为我忘记了它 , 其实并非如此 , 它会在人绝望时 , 滔天而来 , 宛如暴涨的罗桥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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