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傅菲:尖叫的水流( 五 )



现在同学聚会 , 他们还笑我 , 那时我一整天就知道摇头晃脑背古诗词 , 去食堂吃饭都忘了 , 吊单杠像一只青蛙 , 腿犟了半天 , 也上不去一个 。
音乐 , 书法 , 体育 , 称为小三门 , 是师范生的必修课 , 可惜我一样都不学 , 学校发的墨水毛笔我给了同学 , 体育课从不上 , 唱歌五音不全 , 如我者 , 全校少有 。 真是丢尽颜面 , 有辱师门 。
那片原野的吸引力是强大的 , 远远大于校园 , 或者说 , 我们把原野当作了校园空旷的公园 。 天空盛大而高远 , 柔软的草地让单调的下午变得恍惚 。 春天 , 野百合举起白色的小伞 , 野桃树裹一身的绿突兀而出 , 刺梨一卷卷地翻开白花 。
山包也成了我们的舞台 。 放了学 , 陈海峰 , 王剑文 , 缪建强 , 提一个收录机 , 就往山上去练霹雳舞 。 那是让人疯狂的个性化的舞蹈 。 人到了青春期 , 道路也开始分野 , 也充分应验了人以群分的老话 。 他们蛇一样的腰身 , 蜜蜂一样的翅膀(双手是另一种翅膀) , 引来女生的观看——爱情的前奏 。 舞蹈家没诞生 , 他们却成了精明的商人 。 我们先后在同一座城市安家 。 陈海峰经常像老人一样 , 对我说 , 他曾经多么想考艺术院校 , 也外出流浪多年 , 寻找机会 , 千翻百滚 , 而现实不容许他耽于梦想 。 “我吃了很多苦 , 那是值得的 。 我只挣钱 , 世上没有比钱更好的东西 。 做个艺术家又怎样呢?”他一边微笑地沉浸在物质的喜悦之中 , 一边弹烟灰 , 说 , “唱歌最大的好处就是容易钓女孩子 。 ”
在夕阳下闪亮逶迤而过的是罗桥河 。 对岸的桥下村被樟树簇拥 , 炊烟拂过金黄的田野 , 远远望去 , 犹如隐没的远古记忆 。 列维斯坦的油画体现庄严的乡村 , 就是这种暖色的伤感的色块 。 于我而言 , 它是神秘的——即使深夜传来的狗吠 , 也带来惊惧和愉悦 。 我们幽暗的散步 , 独自哭泣 , 想念并不遥远的家乡 , 都在那条河边 。 仿佛那是祭台 。 低矮的山冈裸露红色岩石 , 破败的坟墓掩在杂草中 , 河流渐渐退却亮光 , 变得淡黑 , 默契了我们黯然伤神的感怀 。 我们也去河里游泳 , 岸上扔满了衣服——货摊买来的旧军服 , 白边的绿色运动服 , 我们四季都穿 。
我忘了是哪个夏季 , 我们在教室上晚自习 , 隐隐约约从背后的小路传来剧烈的哭声 , 我们飞快地跑去看 。 我们都吓呆啦 。 一个中年父亲和一个年轻人 , 用担架抬了一个中学生模样的人——身子赤裸 , 腹部隆起 , 脸上浮起青色的淤肿 , 嘴角淌一丝丝的水 , 眼睛沉重地合上 。 他死于溺水 。 我第一次觉得死亡离我们多么近 , 就在身边 , 像一个无法更改的错误 。 那个一夜衰老的父亲就是我的校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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