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李晓君: 1991年的乡间小镇( 六 )


但我在乡间的夜晚行走 , 有时也会耽迷于夜晚的沉静和神秘、周围事物的秩序和美丽 , 而浑然忘记了此行担负的并不美好的任务和将要面对的无从把握的结局 。 从学校到寒山村 , 要走一条山路(我印象中似乎一直在山脊上行走) , 路上要花费的时间 , 超过了两个小时 , 我难以想象 , 我的学生们每天起早贪黑在路上奔走的情形 。 对于我来说 , 夜行的新奇感 , 唤起了我对乡间的纯朴热爱 , 越过现实的困囿、无奈 , 暂时将身心完全投放到自然的情感中时 , 我还是感觉到她的那份惊人的美丽 。 路两边比较多的是油茶林 , 已经挂满了沉甸甸的油果——我记得母亲有位要好的朋友 , 是一位上海下放来的知青 , 这位可爱的女士初到我们这个地方上来时 , 发现满山的油茶树结满了红红绿绿的果实 , 以为是苹果树 。 她震惊于这个地方人的“愚蠢”、“落后”——有一天晚上她到山上偷采了很多茶油果躲在被窝里吃——结果落下一个很大的笑柄 。 我在路上行走时 , 回味着这个故事 , 竟无声地笑了 。 夜风吹动着飒飒作响的芭茅 , 而树叶像是涂上了一层油漆 , 黑亮亮的 , 整个山上没有一个人 , 只有我的影子在随着我的身体前行 。 我感觉到一种孤独的甜蜜 。 置身在一种广大的黑暗和宇宙无穷无尽的疆域里 , 更加清楚地看到自身的“存在” , 卑微 , 孤独 , 但有幻想 。 像一朵蓝色的火星 , 在秋夜照亮……夜空像一面弯曲的镜子 , 滚动着雷霆、乌云 , 和一个仰望者悲欣的泪水 。
我不记得那次 , 是家访完回到了学校 , 还是被家长挽留宿在学生家里 。 学生的父亲被检查出患了重疾 , 需要一笔很大的费用来治疗 , 已经无法继续供养她读书——而她自己也已做好去去挣钱给父亲治病的决心 。 我很无奈 , 这是一家生活困难但很温馨的家庭 。 父亲种几亩薄田 , 农闲时 , 到山外找点活做 , 有一个女孩一个男孩 , 分别读初中和小学 , 母亲是个寡言而美丽的农妇 , 疼爱自己的孩子 , 懂得计算着细水长流地过日子 。 但命运还是无情地给予一击 , 使一个原本温暖的家庭充满着忧愁……但我的突然造访还是让一家人感到一丝惊喜 。 夜风拍打着暗黄的窗框 , 我们围着火塘 , 嘴里不惜对孩子的溢美之词——而她紧抿着红红的嘴唇 , 这个懂事的孩子 , 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 , 不让它落下来——
请让我暂时离开这个令人伤感的夜晚 , 到另一个春夜的村庄去 。
我的一位交往多年的诗友 , 在一个叫做周家的小学当老师 , 因为一组诗歌《我在乡下教书》获得了一个刊物的诗歌奖 , 邀请我前去谈诗 。 那是一个与我的学校隔着四个县城的乡间 。 我那次赶到他的乡镇 , 天已经很黑了 , 从乡镇到他的学校 , 还有十多公里的路程 。 但那被诗歌和友情照亮的内心 , 给了我一种夜行的冲动 , 我沿着赣江的河堤一直往他的学校走去 , 这个自命为赣江之子的人 , 他在信中不断地向我描述过的学校旁边的赣江 , 现在在我的脚下激喘地流淌 , 赣江宽阔 , 滋养着万物的生命、润泽着乡土和文明 , 水流的方向与我相反——这里仿佛就是远方的一个起点(“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 海子) , 我数落着对岸的灯火 , 把它看成灿烂的桃花 。 夜行船在江里突突地响着 , 让我感到这个世界始终有人在你身旁 。 三年前 , 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 列车驰过一个年轻天才的身躯时 , 北方夏夜的天空持久地摇晃 。 而诗歌照亮的夜空依然明亮 。 诗歌是对抗平庸的尺度 , 是青春的气质和生命的良知 , 在某种意义上 , 所有的诗人都是大地上的夜行人 。 多年以后 , 我和这位诗友都已经放弃了写作诗歌 , 我们的激情夭折于自身的迷失 , 当我们说“我们试图与生活和解”时 , 那是出自于对平庸的妥协 。 我一直未对师友说出那晚在赣江边禹行的感受 , 当我们已经能够苟同于生活的雾障 , 我知道 , 一个因为诗歌上路的夜晚 , 已像一把锈蚀的刀子 , 早已佚失于旧日的河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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