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李晓君: 1991年的乡间小镇( 二 )


周师傅有一些简单但实用的智慧 , 他用竹片给每位教师做了一个牌子 , 挂在一个小黑板上 , 需要用膳的老师 , 需要事先把背面写着自己名字的竹片翻过来 。 我的患有神经分裂症的邻居 , 总不会误了自己的口粮 , 每次都可以看到第一排末尾他的名字:贺凤仪 。 他的父母多次将他送到吉安市精神病院 , 每次回来情况变得好些 , 甚至还与刘老师的老婆芸娇开起玩笑 , 但总是维持不了多久 , 便又开始恶化 。 他原来考取的是一所名牌大学 , 没有读完 , 因为神经分裂 , 给送回来了 , 又不知什么原因安排在这个中学 。
我有时会到诊所去 , 坐在他肮脏不堪的床上 , 和他谈论疾病、女人 , 或者什么也没谈 。 我忘了介绍他有一条残疾的右腿 , 缘于少年时经历的一次车祸 , 他读过高中 , 高考落榜后复读过两年仍然斩戟 。 而他的妹妹 , 成绩也是差强人意 , 但她早已做好读完初中去广东打工的心理准备 。 有一次 , 他对我说如果能够做一名老师 , 他将感到非常满足——他羡慕我有一份稳定的职业 , 而我却总想着离开 。
我们都是生活在病态里的人 , 对生活失望 , 又极度自闭 , 没有缘故地嫉俗愤世 。 有时我感觉在某种程度上 , 我和我患病的邻居 , 没有多少本质上的差别 。 乡村医生三十出头了 , 还没有成家 , 以抚摸病人的乳房为乐事 , 他的脸苍白、猥亵 , 内心一定沉淀着许多的阴暗 。 平常他是个默不作声的人 , 是个喜欢干而很少说的人 。 房间里惟一的窗户冬天紧闭 , 呼呼叫的北风被拒之门外 , 仿佛里面是个与乡村无关的世界 , 但总会有急迫的敲门声 , 将他从床上惊醒过来 , 翻身坐起 , 套上那件(仿佛多年未洗的)白大褂 , 翻开病人的眼皮、查看舌苔、熟练地将听诊器套上耳朵、镇定而严肃地询问 。 那样的时刻 , 在我眼中 , 他看起来像个陌生人 , 仿佛从一种呆滞的氛围里抽身出来 , 一根将枯的枝条重新焕发了弹性和生机 。
实际上他并无把握处理那些难度稍大的病症 。 他完全是出于对医学的好奇而自学成材的 。 他的诊所矗立在村口 , 只是使村庄感到一丝安慰 , 好像看起来能够使局部溃疡的村庄得到医治 , 其实完全是自欺欺人 。 但村庄需要这样一个存在 , 来缓解对病痛的恐惧 。 但整个村庄 , 包括我和我的邻居、刘老师、刘老师的老婆、陈老师、医生 , 都是有病的人 。 需要得到抚慰和医治 。
诊所紧靠着几棵高大的香樟树 , 其中一棵已经活过了上千年的时间依然枝青叶绿 , 树的身上挂满了红色的画着桃符的布条 , 黄昏的时候 , 密密匝匝的乌鸦栖落在树上 , 将硬硬的樟果撞落下来 , 噗噗掉在青烟缭绕的祭坛里 。 医学和迷信 , 在村庄里并行不悖——就像两种人:留守在村庄的老人 , 和常年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 , 他们形成了一个异质的村庄 。 充满躁动而又依然宁静的村庄 。 铮亮的摩托车、牛仔裤 , 和牛车、破草帽抵手比肩的村庄 。 乡村医生是为数不多的留在村庄的青年人 , 他不同于这些烧香迷信的老人 , 又不同于这些城市打工者 。 他是个迷失的愤青 , 又是个旧时代的同流合污者 。 他眼神的不羁和身上的暮气交织混合在一起——其实他完全是这个村庄里多余的人 。 他干着这临时的职业 , 但永难糊口(不像他的弟弟每年从南方打工的城市给家里汇来不菲的现金) , 对于父辈扛锄下地的生活 , 他是厌恶的 。 他在乡间的位置 , 与我在学校的感受有着相似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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