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王安石 明妃曲

2021年是王安石一千年华诞 。一千年来,围绕王安石的争议似乎从未停止,他究竟是“一世之伟人”还是招致“靖康之祸”的祸首?他给后世留下了怎样的政治遗产,又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了宋代以后中国历史的进程?为了厘清上述问题,澎湃新闻·私家历史特别推出“千年王安石”专题,邀请多位宋史学者从政治、文学、哲学等层面多维度展示王荆公的面貌,以飨读者 。

千年王安石 明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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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写下了著名的《明妃曲二首》: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 。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
王安石本年曾向仁宗皇帝上《万言书》,提出了一系列变革政治的措施,但并未引起仁宗注意,还引得执政大臣不悦,心中郁积着失意落寞之情,诗歌借咏“明妃”,实际也是在浇自我之块垒,故诗歌主题能够超越以往诗人吟咏昭君的窠臼,具有强烈的个性色彩和深刻的人生思考 。所谓“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如此大胆决绝的议论,抒发的正是诗人怀才不遇而又不甘埋没的奇崛不平之情,以及君王见弃而不肯自弃的自尊与自傲 。
王安石此诗的卓荦不群立刻引起了诗坛的轰动与回应,一时之间,诸如欧阳修、梅尧臣、曾巩、司马光、刘敞等一众诗友各逞才思争相唱和,蔚为盛事 。尤其是欧阳修,他对自己的两首和作非常满意,视为平生最得意的作品,曾于酒后对自己的儿子夸耀说,“《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惟我能之也” 。才学相当的诗友常能在唱和中激发出对方的创作潜力,欧阳修对他本人所作《明妃曲》“凌跨李杜”的自得与自诩,其实也从侧面反映出了王安石原唱的不同凡响 。
王安石的《明妃曲》很快就从京师流传开去,十五岁的黄庭坚随舅父李常拜访在颍阴的王回(字深父)时,就已读到此诗,并向王回讨教 。王回是一位精通儒学的学者,亦是王安石的好友,但他对《明妃曲》却颇有微词,主要是因为诗中“人生失意无南北”之句,被他认为是不辨夷夏之语,有违儒家圣贤的微言大义,所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怎么能说“南”与“北”、也就是华夏与夷狄并无不同呢?不料虽然年少却更有诗人气质的黄庭坚并不以此言为然,他不认为王安石此诗蕴含什么“华夷之辨”问题,而认为诗歌无论在立意还是文辞上都已达到了“无遗恨”的高度;但王回借以引申出来的“大义”,又不便止以诗歌艺术的精深超妙予以反驳,于是便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也引圣人之言给予化解,“然孔子欲居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意思是说圣人居夷则化夷,何尝有固执不变的夷与夏,所以又何必执着于“华夷之辨”呢?
这段小争议以儒家学者王回对少年诗人黄庭坚的由衷赞叹而告终,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王回这种“微言大义”式的阐释视角,却为《明妃曲》提供了另一种解读方式 。当然,王回作为王安石的好友,并没有恶意攻击对方的意思,他只是以较为保守狭隘的经儒眼光而非以诗人的审美眼光读诗,故此对诗意造成了“过度阐释”的曲解 。无独有偶,大约在北宋后期,有一位名叫木抱一的太学生也对王安石的《明妃曲》提出批评,他说诗歌可以怨刺,但不能失掉儒家的雅正之义,像王安石这样说“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人生失意无南北”,那么西汉投降匈奴的李陵也就情有可原,并不违犯“名教”了?他还举司马光的《明妃曲》唱和之作为例,认为其“词严义正”,比王诗要有益名教得多,并推荐太学同学们读司马光诗 。
如果说像王回、木抱一等人对王安石《明妃曲》的解读,是以“经学”眼光来看待“文学”,故此显得不伦不类、迂腐可笑的话,那么,随着北宋为金所灭,民族矛盾开始转化为宋朝的主要矛盾,尤其是当南宋朝野上下一致讨伐王安石为“祸乱之源”时,对《明妃曲》的解读,就进一步被赋予了挥之不去的“政治内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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