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许喜欢将漫长、悲伤的发黄日子锯成一块块的的木片,再钉成某些玩意……(另一方面)我不认为达尔会发现,坐在晚餐桌前的他,眼神越过食物及桌灯,看的全是从他的脑壳里挖出来的土地光景,以及那片土地之外远方的满地洞穴 。」
我们不经想问,一个角色到底是如何知道他人心中涌现的光景?并能够这样栩栩如生地描写出来?在另外一个章节里,去城市送货的达尔,甚至叙述著乡下家中当下夜晚发生的情境 。彷佛在这本书中,每个人物都像是一个作者,在一些时刻里拥有超越文本的全知观点,然後如幢幢的影子相互重叠又伸展出新的阴影 。
另一个去中心化的叙事所带来的效果,是小说时间感的停滞 。因为对读者来说,每次的事件透过这样一层层不同人物对彼此的叙事、描述,变得好像很漫长、没有尽头一样 。徘徊再徘徊,弥留再弥留……
「我们继续前进,以一种无比昏沈、梦境般的动态,彷佛无法推断出正在前进的结论,彷佛在我们与目的地之间缩短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 。」
送葬是一种移动,然而这股移动却好像在透过移动的过程在抵抗自己 。人们虽然在移动,精神却因为习惯移动而陷入恍惚,像乘著缓缓的火车,弥留在某个不清楚自己在哪的地方 。这个精神弥留的「地方」福克纳认为不是一种空间,而是一种让人迷失、「出神」的时间 。
「他的头低垂,透过不停滴落的水往外看,彷佛透过盔甲的眼部遮罩往外看,那眼神漫长地穿越整座村庄,抵达依偎在断崖边的谷仓,彷佛透过眼神,将一匹隐形的马敲打出来 。」
透过每个人物的眼睛,福克纳在这本书里捕捉角色们各种「弥留」、像引文里那种「出神」入化的瞬间 。在这些时刻里,弥留成了某种洞察,也成了某种恍惚 。有目标却好像失去方向 。
眷恋,就像一种弥留,有目标却失去方向感 。并使人们让自己被一种无能为力给包覆 。试著在这种包覆里滞留在一个过往或想像的时空中 。而那种「无能为力」,首先针对的是亲人死亡的事实 。有趣的是,福克纳说了这句话:
「到头来你会明白 — — 死亡,只是一种心灵作用 。」
家人死亡的阴影笼罩著故事中每个角色的内心 。但福克纳提醒我们死亡和死掉并不一样,死掉是失去生命的状态 。但很多事情尽管不会让我们死掉,却会令我们感受到死亡 。小说里,儿女们的母亲 — — 爱笛的确死了 。但对她的情感、记忆就像死亡的感觉一样仍然弥留在角色们的内心 。除此之外,让读者突然感到惊恐的,是在59篇的章节里,有一篇是死去的爱笛所说出的话语 。彷佛她虽然死去,但阴魂仍然不散 。其中我们可以发现,爱笛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她认为自己走入了被名为「家」的骗局 。而人们所说的爱,不过是一个空壳子的词汇,为的是让她能填补他人心中的匮乏 。
丈夫安斯与儿女们在送葬过程中所承受的阴影,除了是死亡带来的,另一个面向便是他们对爱笛的亏欠,以及,爱笛对「家」的义务所感到的愤怒、不满反过来产生的影响(无法给予爱) 。让大家都希望藉著这次的送葬,爱笛能够「安息」 。
就像寺山修司曾在《我这个谜》写到的话:「死亡不过是人为了活著所创造出来的虚构罢了 。」「安息」也只是一种宗教性的虚构 。爱笛的确死了,但尽管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但整个葬礼大费周章的准备却暗示死亡对人而言从来就不只是死掉那麼简单 。因为或许需要「安息」的根本不是死者,而是那些仍然还活著的人 。这场漫长的送葬,真正要送葬的也不是躺在棺材中的爱笛,而是仍然活在家人心中的爱笛 。
送葬,成为一个让人能够弥留、能够眷恋、体会逝去与悲恸的旅程,让他们以各自的方式缅怀心目中的母亲 。对家中最小、尚不理解死亡是什麼的儿子 — — 瓦达曼来说,他不相信躺在棺材中的是母亲,认为母亲肯定是变成一条鱼了,离开这个对她不好的家 。只要他仍然持续每天捕鱼,某一天他一定可以在河里找到愿意回来的母亲 。而爱笛生前偏爱的三子珠尔,则将失去母亲的悲恸转换到自己最锺爱的马匹身上,彷佛母亲对他而言变成了一匹马,想在与马的抚摸、陪伴中找到过往的依恋、爱慕 。身为木匠的长子 — — 凯许对死亡没有那麼多想像,但非常卖力地打造一座棺材,来纪念自己的母亲 。次子达尔和长女杜葳则对母亲的死保有某种冷漠和抽离,一方面爱笛在生下达尔时已经对生活感到绝望,不曾认真爱过达尔,让达尔甚至说:「我没有母亲 。」另一方面,杜葳因为珠胎暗结,却不敢和母亲诉说,遂独自承受著压力躲避母亲的关爱 。而丈夫安斯,正如爱笛的自白,虽然活著但其实早已死去 。失魂落魄地只想把亡妻送到她的故乡:杰佛森城市,哪怕因为暴风雨途中的桥梁已断,需要多天困厄的路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