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伟大到可以宽宏原谅自己的仇人,但就算我此时再去报复又能怎么样?时光无法倒回,已经扭曲了的命运再也无法回到正轨 。有的时候,人生是不能走错一步的,因为我们没有修补的机会 。
回到夏府后,像是为了弥补前三年的空缺般,爹爹费尽了心思照料我,我和过去全然脱离,生活再度恢复到三年前的单调和宁静 。我以为噩梦已经结束,然尔,它只是换了场次,在短暂休息后再度上演 。
与严家延迟了三年的婚约在最快的时间内解除,这点我并不意外,让我意外的是,那个曾经口口声声以山海为盟誓的严凌渊很快就宣布了喜讯,迎娶的是朝中杜相的三小姐,那场婚礼轰动了整个长安,被人津津乐道了许久 。
听闻婚讯的那天,我并没有当场流泪,没有一意孤行地去声讨委屈,甚至连失落的感觉都已然失去,这三年日子下来,再怎么不可一世的少女的矫情与天真都荡然无存,感情这种东西看不见,抓不牢,说到底,是最靠不住的,日子久了,什么都会淡去 。
也许,是这三年来的遭遇带走了所有的感情能量;又或者,在内心深处,早已意识到凌渊他并不是戏台上那种此情不渝的痴情人 。
不是不明白,这个社会有多现实,再去申讨,不过是自取其辱 。
与此同时的,关于我的流言遍布了整个长安,原先是同情的耳语,不知怎的,渐渐演变成了质疑和不齿,最后一面倒地成了唾弃 。我知道自古男慕良才女慕贞洁,尤其夏府自诩诗礼传家,遭遇强暴,贞烈者原该自尽殉节,我却没有,还苟且偷生地活了下来,所以成了异类 。也因此对于舆论无从辩驳,只得沉默 。
因为舆论缠身,无处可去,只得镇日独坐房中,如果不是那夜七夕花灯节,爹爹极力鼓动我出外散心看灯,我想我可能依旧缩在绣阁里,看着日升月落,日渐缄默,对时间丧失了记忆能力 。
日暮渐逝,夜空本当高远孤清,此刻却人间烟火正浓 。每年一到七夕乞巧节,长安城无一例外都会在市集及护城河两岸以五彩宫灯装点,一旦入夜,城中长街两侧皆是笼竹琳琅,灯影摇曳 。我在街中随着人流缓缓前行,四下望着此间置身的盛世佳节,耳侧一片喜乐人声,青春男子的朗笑,妙龄少女的羞语,与记忆里别无二致 。
记得三年前,我和凌渊也如他们一般,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游淌灯海身融佳节,那夜霓虹烟花的溢彩经历泪水和静默的侵浸,在记忆里越发清晰,而如今,笑渐不闻声渐悄,我只能独自漫步在这逢年节假的街道,与无数正值温馨的身影擦肩 。
那个笑影撷雅的男子,那个天真稚嫩的女孩儿,他们都去哪里了?
茫茫然地被人潮向前推挤着,胸腔阵阵不可抑制的酸涩翻滚着,梦境里一片幽暗,皆是不忍触碰的回忆与畏惧展望的未来 。待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无意间被人潮推到了长信坊附近,行走多时,也想找个僻静之处歇息,正欲从桥间而过,忽听见桥旁杨柳密集之处有私语传来,想来是正在私会的小情侣,正想快步过桥,不做打扰,忽听见一略略拔高了声调的温晴男声,霎时像雷电般击中了我 。
“……我和她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又何必老是旧事重提?今天是七夕,我好容易寻了个空陪你游舟看灯,你还想我如何?”
他话音刚落地,一娇俏女声立时亮起:“可她现在不是回来了么?你们家从前是世交,她又是你青梅竹马的恋人,长安城谁不知道你严凌渊与夏语汐情深意笃?她失踪了三年,你也找了她三年,虽说现在娶了我,但谁能担保你见着了她不会再度死灰复燃?!”
风乍起,隐约可见倚木而立的那抹倩影着一袭镶金边紫衫,青丝如柳,身姿曼妙 。男子像是语塞,静默了会,随后叹息道:
“我不否认我先前确实想过要娶她,这三年我花费了多少代价,就是为了寻找到她 。可天晓得我欢天喜地接回来的,竟是一个被人染指,还给其他男人生育过孩子的女人 。”
全身霎那间僵硬,这些指控于我并不陌生,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夜色中,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听到他的声音,仍是从容优雅的,山泉流淌般清朗,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嫌恶:
“我是个只接受完美的人,当初看上她,就是看上她的乖顺又清白,要是一块白绸子沾染了污点,你觉得我还有可能付钱买回家么?她现在成了那样……不要说旧情复燃了,就是街市里打照面,我都巴不得没认识过她 。”
从柳条缝隙间,借着桥头的灯光,可以看到他漠然的侧脸——我很努力了,但仍是觉得眼前模糊不清 。这真的是严凌渊,那个笑颜温晴,风致潇洒的严凌渊?这真的是他的脸?是嫉妒或愤怒让他口不择言,还是他如今表现出来的是我原先不曾见过的另一个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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