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良人归( 四 )


而我,也在无数次的失败中,渐渐绝了逃跑的念头,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失足成千恨,回首已百年 。就算回去得了又能怎么样呢,于世俗眼里,我已是个失贞的女子,早被贵族阶层所不容 。所以那次托一位游走四乡的货郎为我送信时,并没有存多大的希望,乃至于爹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大山深处,到达匿凤村的村门口时,我眼前恍然成雾,只觉得周身沉陷在无数次凝聚出现又次次倏然成空的美梦蜃景里 。
可眼前的老者蹒跚向前,颤着手拉过我,因衰老而浑浊的眼眶充斥着血丝,定定地看着,声音嘶哑而哽咽,却让人闻之泪下:
“汐儿……汐儿,我是你爹啊……三年前你在赴往陈州的途中突然失踪,我和凌渊找了你整整三年……要不是那封家书,根本就不会想到你被卖到了这里……三年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我可怜的女儿,你究竟遭遇了怎样非人的折磨……你不哭不哭呵,爹爹就在这里,我们这次是带你回家的……”
正值正午,日光当头,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遥远陌生又无比熟悉的五官面孔,是梦吗?又好象不是梦,我离家不过三年,记忆里的爹爹正是意气风发的盛龄壮年,进士出身的他落笔成书,才华横溢,我到现在都记得他在除夕宴上因一篇《江南游》而博了个满堂彩的情景……可他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呢?身躯虽还高挺,行走间却显出了老态,眼角仍是上扬着,可眼尾却衍生了丝丝因痛失亲眷而风雕霜刻的皱纹 。
可我的眼泪仍是一下子就滂沱,是了,爹爹老了,但这三年里,谁又能不老?三年前的我,尚还是天真明艳笑貌嫣然的女孩儿,被花朵和丝绸拥裹着,身若行嫩柳,动能飞花舞,可如今,却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满面枯黄,因生育而周身臃肿的妇人 。
把我从李家带离,颇费了些力气,爹爹原先想用钱财补偿他们,李大根却死活不肯,说我已是他过门的妻子,不肯放人,最后还是在官兵森冷耀光簇拥的刀剑下,乖乖服了软,接过了银子 。临走之前,他抱着两岁的孩子倚在门口,不甘而愤恨地看着我,突自冷笑:
“夏语汐,你这女人真恨得下心,虎子不过两岁就让他没了娘,你在侍郎府山珍海味伺候着,却让自己的亲儿子在外吃糠喝粥!?”
我回过头冷凝了他一眼,本不想搭理,视线落到孩子身上,瞅着他无辜又惶恐的瞳孔,心下却闪过几丝悲悯 。来到李家本是命运所为,身不由己,但孩子是无辜的,来到这世上亦是迫不得已,既然生下了他,便有责任抚养他成人,我原本想把孩子接回去的,但李大根的父亲却以死相逼,断然拒绝,说是可以没有媳妇,却不能没有孙子,若是把孩子带走,就等于断绝了李家的香火 。
“只要你不把银子花在那赌场酒馆里,那些钱够你们父子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
他闻言呸了声:“谁稀罕你那臭钱!?夏语汐,老子早就知道你这女人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夜夜与我同床共枕,半夜醒来叫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对了,凌什么渊的,哼,你以为你这番回去还能和他相好吗?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女人都是私人物品,你这双已经被老子穿过了的破鞋,你凭什么觉得他还会再穿?!”
他语音未落地,就被我狠狠摔了一巴掌,带着连我自己都意外的肆意剽悍:
“我知道自己清白已毁,再不可能配得上凌渊……但是李大根,就算我没有嫁给凌渊,也不会跟着你 。你当我不明白么?你现在如此地气急败坏,何尝也不是存了心,以为我会舍不得孩子,会委屈求全抹开脸面认了这门婚事?!你吃定了我破罐子破摔,只能嫁鸡随鸡地跟了你,到时候从一介贫民到侍郎府的女婿,好歹也是沾亲带故,是不是?!”
李大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不等他反应过来,只身掀帘上了马车 。锦帘能暂时阻拦红尘丑陋,却不能阻拦孩子的啼哭声,我紧闭了眼,生生压住出窗探看的冲动 。在匿凤村的这三年,每一天于我而言都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唯一能让我留恋的,就是孩子 。
可我不会为了孩子而留下,我承认,我是全天下最自私的母亲,做不到为了子女而牺牲自己的人生 。我不奢求他长大后会原谅我今日的离弃,但等到将来他就会明白,那些把一切都奉献给儿女的父母固然伟大,但孩子从来就不是让自己懦弱地陷入错误的婚姻里而拒绝逃脱的借口 。
回到长安后未花多少时力,花嫫嫫那伙人陆续地收案伏法,二姨娘见大势已去,面对质问,很爽快地认罪不违 。可到了办结的时候,爹爹却颇为踌躇,我知道他仍惦念夫妻情分,况且二姨娘还为他生了妹妹语泠,最后在我的默许下,还是写了休书,逐出府去,任其存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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