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湖|可记者几何?

□刘荒田[美国]
“其间可采访人员几何也?”(里面值得记下来的有多少呢) , 袁枚记录一次极为畅快的游玩之后这般发出感慨 。 那是乾隆三十三年(1768)中的一天 , “佳节 , 胜境 , 四方之名流” , 三者居然凑到一块 , “不偶然之事偶然得之” , 堪称极乐 。
那天逢花好月圆的中秋 , 袁枚所拥有的随园 , 新近由姑苏人唐眉岑和儿子主理厨政 。 唐大厨技痒难耐 , 对主人说 , 好东西只做给您一个人吃 , 可惜呢 , 多找些客人吧!袁枚说 , 先作准备好了 。 他料定今天必有“不速客” 。 果然 , 霍进士驾到 , 不一会儿 , 又来了诗人尤贡父和陈古渔 。 客人说 , 我们都不是本地人 , 金陵名胜还没领略过 。 于是 , 主人领着三位客人外出观光去 。 这里 , 大厨在旁也一个劲怂恿大家出游 , 乃是为美食埋伏笔——他们游空了肚子 , 才有大快朵颐的胃口 。 一游就是大半天 , 经小龙窝 , 双峰夹长溪 , 桃麻铺芬 , 登临大仓山 , 从谢公墩俯瞰全城 。 复从峨嵋岭登永庆寺亭 , 那已是日落时分 。 四位雅人一路谈笑 , 吟咏 , 回到随园 , 月光大明 。 菜式绝佳 , 尤其是主菜“蒸猪头” , 肉烂如泥 , 还有美酒 。 席间分配八个题目 , 让客人作诗 。
如此美好的一日 , 怎么不教主人袁枚感叹:“嘻 , 余过来五十三中秋矣 。 幼时不能记 , 长大后无可记 , 今以一彘首故 , 得以群贤披烟云 , 辨古迹 , 遂历历然若真可采访人员 。 ”这个中秋 , 全过程有的是材料、感怀 , 自然有“记”的兴致与价值 , 问题是:活到五十三岁才捞到一次 , 不得不“执笔而悲” 。
是啊 , 一辈子 , “可记”的有多少呢?五十多年前 , 我的一位朋友 , 二十郎当岁 , 在乡间当民办教师 , 下决心当作家 。 元旦那一天 , 横下心 , 去文具店买了一本最昂贵的硬皮日记簿 , 花了月工资的十分之一 。 从此每天写日记 , 是为练笔 。 一个月后 , 我走进他的卧室 , 他把日记簿打开给我看 , 除了第一页写了三百字的《新年寄语》 , 以后 , 每一天只写两个字:“无事” 。 我说 , “无事”还写个屁?他苦笑着说 , 是啊 。 从此簿子束之高阁 。
如果只有生离死别 , 惊天动地的爱 , 遇到大人物 , 再不济也得救火 , 打架 , 这些才够格算“事” , 那么 , 我们平平淡淡地度过的每一天 , 确实“无事” 。 换一个时髦点的标准——钱能摆平的都不是事 。 排除贿赂以枉法一类 , 钱无非用于买东西 , 买服务 。 然而 , 这不是大幸吗?难道为了记一页惊心动魄的日记去制造灾祸?一如家里的感冒药快过期 , 你无意招来鼻塞咳嗽 。 连袁枚也无法天天来个“平地起风波” , 我们没钱雇请厨师 , 没有待客的随园 , 极普通的老百姓 , 只能努力从平常日子发现“可采访人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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