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他妈的讽刺了什么 论他妈的( 三 )


那么,俄国也有这类骂法的了,但因为究竟没有中国似的精博,所以光荣还得归到这边
来 。好在这究竟又并非什么大光荣,所以他们大约未必抗议;也不如“赤化”之可怕,中国
的阔人,名人,高人,也不至于骇死的 。但是,虽在中国,说的也独有所谓“下等人”,例
如“车夫”之类,至于有身分的上等人,例如“士大夫”之类,则决不出之于口,更何况笔
之于书 。“予生也晚”,赶不上周朝,未为大夫,也没有做士,本可以放笔直干的,然而终
于改头换面,从“国骂”上削去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又改对称为第三人称者,恐怕还因为
到底未曾拉车,因而也就不免“有点贵族气味”之故 。那用途,既然只限于一部分,似乎又
有些不能算作“国骂”了;但也不然,阔人所赏识的牡丹,下等人又何尝以为“花之富贵者
也”〔7〕?
这“他妈的”的由来以及始于何代,我也不明白 。经史上所见骂人的话,无非是“役夫
”,“奴”,“死公”〔8〕;较厉害的,有“老狗”,“貉子”〔9〕;更厉害,涉及先
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赘阉遗丑”〔10〕罢了!还没见过什么“妈的”怎样,
虽然也许是士大夫讳而不录 。但《广弘明集》〔11〕(七)记北魏邢子才“以为妇人不可
保 。谓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变色 。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
则颇有可以推见消息的地方 。
晋朝已经是大重门第,重到过度了;华胄世业,子弟便易于得官;即使是一个酒囊饭袋
,也还是不失为清品 。北方疆土虽失于拓跋氏〔12〕,士人却更其发狂似的讲究阀阅,区
别等第,守护极严 。庶民中纵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并 。至于大姓,实不过承祖宗余荫,
以旧业骄人,空腹高心,当然使人不耐 。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护符,被压迫的庶民自然也就
将他们的祖宗当作仇敌 。邢子才的话虽然说不定是否出于愤激,但对于躲在门第下的男女,
却确是一个致命的重伤 。势位声气,本来仅靠了“祖宗”这惟一的护符而存,“祖宗”倘一
被毁,便什么都倒败了 。这是倚赖“余荫”的必得的果报 。
同一的意思,但没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于“下等人”之口的,就是:“他妈的!”
要攻击高门大族的坚固的旧堡垒,却去瞄准他的血统,在战略上,真可谓奇谲的了 。最
先发明这一句“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 。
唐以后,自夸族望的风气渐渐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
,“等”的上下本该从此有些难定了,但偏还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进“上等”去 。刘时中〔
13〕的曲子里说:“堪笑这没见识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顽劣 。江湖伴侣,旋将表德官名相
体呼,声音多厮称,字样不寻俗 。听我一个个细数:粜米的唤子良;卖肉的呼仲甫……开张
卖饭的呼君宝;磨面登罗底叫德夫:何足云乎?!”(《乐府新编阳春白雪》三)这就是那
时的暴发户的丑态 。
“下等人”还未暴发之先,自然大抵有许多“他妈的”在嘴上,但一遇机会,偶窃一位
,略识几字,便即文雅起来:雅号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谱也修了,还要寻一个始祖,不
是名儒便是名臣 。从此化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辈一样,言行都很温文尔雅 。然而愚民
究竟也有聪明的,早已看穿了这鬼把戏,所以又有俗谚,说:“口上仁义礼智,心里男盗女
娼!”他们是很明白的 。
于是他们反抗了,曰:“他妈的!”
但人们不能蔑弃扫荡人我的余泽和旧荫,而硬要去做别人的祖宗,无论如何,总是卑劣
的事 。有时,也或加暴力于所谓“他妈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机,而不是造运会,所以
无论如何,也还是卑劣的事 。
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 。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
的或有声的“国骂” 。就是“他妈的”,围绕在上下和四旁,而且这还须在太平的时候 。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 。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
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 。妈的你
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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