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时|比剧本长的是人生

张爱玲写于1944年的小说《散戏》 , 可带我们看一看旧上海的街景和风情:黄包车一路拉过去 , 长街上的天像无底的深沟 , 阴阳交界的一条沟 , 隔开了家和戏院 。 头上高高挂着路灯 , 深口的铁罩子 , 灯罩里照得一片雪白 。
这段街景 , 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环境描写 , 用意在于将家和戏院、现实与幻梦隔开 。 小说中多处看似不经意的描写 , 都有这样的用意 。 比如女主人公南宫婳的服装:身上的长衣是谨严的灰色 , 可是大襟上有个纽扣没扣上 , 翻过来 , 露出大红里子 , 里面看不见的地方也像在那里火腾腾烧着 , 说:“我们这就出去 , 立刻!”此处的灰色和如火焰燃烧的大红里子 , 隐喻着黯淡的现实与浪漫的激情 。
【世界时|比剧本长的是人生】再比如小说开始写闭幕后的舞台突然小了一圈 , 在黯黄的灯光里 , 桌椅橱柜显得异常简陋 。 刚刚还在演出种种悲欢离合的华丽舞台 , 突然变得寒碜黯淡 , 失去了吸引力 。 结尾处则写街上的店铺全都黑沉沉的 , 唯有一家新开的木器店 , 橱窗里还是灯火辉煌 , 两个伙计立在一张镜面油漆大床的两边 , 拉开了鹅黄锦缎的绣花床罩 , 整理里面两只并排的枕头 。 灯火辉煌、鹅黄锦缎对应着欲望、享乐、奢侈生活、光鲜外表 , 而两个伙计整理床铺则暗示着辛苦劳作、平常日子 。 敏感的南宫婳对着这橱窗一景 , 大约感受到了自己生活的悲凉 , “很有点掉眼泪的意思” 。 年轻时她也曾如戏中人般 , 轰轰烈烈地恋爱 , 闹过自杀 , 有戏剧化的对白 , 有爱看热闹的观众 , 如今却是孩子也大了 , “没有戏给人看了” 。
张爱玲如此写来 , 对这个人物似有欣赏和同情 , 又不无讽刺 。 她还以这样的场景来表达对于此种“浪漫”的微妙态度:男女二人历尽千辛万苦 , 终于到了一起 , 剧作者想让他们讲两句适当的话 , 总感到非常困难 , 结果还是说到一只小白船 , 扯上了帆 , 漂到天边的美丽的岛上去 , 再不就说起受伤的金丝雀 , 较聪明的还可以说:“看哪!月亮出来了 。 ”于是两人便静静地看月亮 , 让伴奏的音乐来说明一切 。 今天的编剧技穷时 , 还会借助于类似场景 , 来描画“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 不知道为什么 , 看似如此幸福美满的画面 , 总让人觉得隐隐含有某种不安全感和不确定性 。
曹禺的《雷雨》里 , 周冲向心仪的四凤讲述他的理想世界时 , 也用了类似的唯美画面:“在一个冬天的早晨 , 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 , 有一条轻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 , 在海风吹得紧 , 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 , 有点咸的时候 , 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 , 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 , 飞 , 向着天边飞 。 ”他的幻想如白色的帆 , 在现实的铁壁铜墙上撞得粉碎 , 连同他的爱情、他年轻的生命 , 一起消逝在雷雨之夜 。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开篇 , 描述了一位向往浪漫的小姐 , 臆想出种种人生的障碍 , 然后在一个风雨之夜 , 从悬崖上纵身投入水深流急的河中 , 只是为了仿效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菲利亚 。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嘲讽这种不理智的、刻意的激情:倘若她看中的那堵岩壁不是那么峭拔入画 , 也许自杀就不会发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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